3月15日,兩位海淘店老板來到桂花崗小區高倣窩點選購假冒奢侈品。
意大利“發貨”的微商代購奢侈品,很可能是來自廣州的高倣貨。
“你查物流信息,顯示這一款GUCCI的包從意大利威尼斯發貨,除了海外代購票據,還有清關信息,加上包包幾乎以假亂真,絕對不會讓人懷疑。”阿鵬拿著一款高倣GUCCI,向初次前來訂貨的微商打著包票。
阿鵬是地道的廣州人,在白雲區從事了多年的高倣奢侈品生意。
臨近“3·15”,他把營業時間從上午8點調整到了10點,也把造假的票據藏進文件袋中,這其中包含境外刷卡單據、海關報關帖、發票等。
“這些東西弄齊全了後,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來是假貨。”阿鵬説,他的高倣貨幾乎能以假亂真,多花幾十塊錢,就能弄到和正品一樣的包裝和票據,加上與物流公司合作造假,提供假的境外發貨、清關信息查詢,會讓人相信貨物就是海外代購而來的“正品”。
3月16日,白雲皮具城旁的桂花崗小區,數名拉客仔和看場子人員在小區門口望風。
因為售假者眾多,皮具城商圈也成了有名的“A貨集散地”。
類似阿鵬這樣提供假“海淘”的商家,聚集在廣州白雲世界皮具城及相鄰的民宅裏,通過“微商”、“海淘客”,將大量的高倣奢侈品賣到各地,在這個售假環節中,負責拉客的“馬仔”、商家、售假微商、快遞公司等分工明確,形成了“假海外代購”一條龍的服務鏈條。
奢侈品A貨集散地
廣州白雲皮具城商圈位於廣州市白雲區,商圈內包含白雲世界皮具貿易中心、金億皮具廣場、桂花崗小區、金桂園小區等多個從事皮具銷售的市場。
正因為阿鵬等高倣商家,聚集在桂花崗小區及白雲世界皮具貿易中心寫字樓的7到9層,所以白雲皮具城也被稱作“奢侈品A貨集散地”。
臨近“3·15”消費者權益日,廣州白雲世界皮具貿易中心及附近的假包市場似乎不受影響,數十名攬客的“拉客仔”,穿梭在街道上,追著行人和車輛,遞上商家名片推銷“名包”。遇到有意購買的顧客,“拉客仔”們便帶他們前往皮具城有合作的商家看貨。
張永芳的高倣店,就在白雲世界皮具貿易中心A區寫字樓的7樓。
這是一間由兩室一廳的老舊住房改造而來的商鋪,櫃臺上擺放著LV、GUCCI、Hermès等奢侈品,除了部分腰帶,這些高倣品多是各種樣式的提包、挎包及手袋、錢包,價格從數百元到數千元不等,除了一線奢侈品外,還有二三線的MK、COACH等品牌包。
在張永芳的店裏,看包客們不乏來自韓國、非洲以及中東國家的人,他們操持著英語、韓語或生硬的漢語,跟店員交流,他們的主要目標,是各種新舊款式的一線奢侈品牌。
在店鋪裏,看包客們就是衝著假貨來的。
看包客中有買來自用的,也有批發轉賣的微商。在張永芳的店裏,一名自稱做微商的女子告訴新京報記者,她從兩年前開始做微商,以正品九折價格賣包,而進貨價僅是正品的一折,她與張永芳等多個高倣包銷售商長期合作,每隔幾天就來選貨,“到現在,都記不清來了多少次了”。
在這些假貨店鋪裏,一些外國人也在從事微商的行業,他們訂好貨後,會讓“拉客仔”幫忙將假貨裝箱,再拉到附近的快遞公司發貨。
3月14日,在張永芳的店裏,短短的十分鐘,就進來五六撥看包客。
類似的商家,在白雲世界皮具貿易中心的7樓和9樓有數家,新京報記者在“拉客仔”的帶領下,走訪了多家商鋪,基本都有顧客選購高倣奢侈品。
而在各地警方破獲的假奢侈品案中,多起案件的假包來源,也指向白雲皮具城,其中包括福建莆田等多個國內地區的涉假案件,也有阿聯酋迪拜、美國等境外國家和地區破獲的涉假大案。
“我的客戶主要是微商、海淘”
更多的售假商家,隱身於皮具城商圈的桂花崗居民小區。
活躍在皮具城周邊的“拉客仔”,很多也將客戶帶進桂花崗小區的商家。
“拉客仔”陳星的合作商家是廣州人阿鵬。
3月15日,新京報記者剛在皮具城附近下車,陳星立即上前詢問是否買包,並稱自己可以將記者帶到桂花崗小區內的商鋪,“價格絕對便宜,質量更是沒得説。”
在陳星的帶領下,新京報記者穿過三道有人值守的門,來到了藏身在居民樓內的“奢侈品大甩賣集市”。
阿鵬的店就在桂花崗小區。
阿鵬,廣州人,30歲左右。他自稱在白雲皮具市場裏摸爬滾打多年,熟悉整個市場,也熟悉各個客戶群體。看到客戶對奢侈品包的強大購買力後,於是幹起了銷售高倣奢侈品包的生意。
阿鵬沒有雙休,除了檢查風聲特別嚴時,假貨店常年營業。他無法用準確的數字來表達銷售假貨的數量,“每天營業額不少於1萬元”。
包括阿鵬在內的售假商家,對假貨毫不避諱,“這裏的包以假亂真,普通人根本看不出來,專櫃也不提供查驗,大部分宣稱海外代購的微商、海淘,其實都來這裏選貨,也包括外國人。”
在張永芳和阿鵬接觸的顧客中,微商和海淘,也是他們最重要的客戶。
“少部分顧客買高倣是自用或送朋友,我的客戶主要還是微商、海淘。”阿鵬説,在他的微信客戶中,做代購的微商佔了多半。
“海淘級”高倣售價僅為正品一成
按照一名商戶的説法,白雲皮具城商圈的假奢侈品生意好,是因為“夠真”、“夠便宜”。
張永芳銷售的所有一線品牌高倣包,其相比正品價格,均有共同的屬性,“僅有正品價格的十分之一。”
一名銷售商透露,在皮具商圈銷售高倣包的商家價格都差不多,唯一的區別就是每家的質量不同,除了那些普通倣品、原單貨外,只有一比一的高倣品能達到“海淘”級別,難分真假。“那些能達到海淘級別的包,價格都不便宜,十分之一是行內價格的規矩。”這名銷售商説。
記者走訪多家商鋪,對同一款高倣包進行價格對比,各家的售價基本都為正品專櫃售價的十分之一左右。這些所謂的海淘級假貨被售假商家擺放在裝修豪華、明亮的玻璃專櫃裏,和普通的高倣包相比,海淘級別的高倣包顏色更正,皮料的手感也很柔軟。
“拉客仔”王成華和阿鵬的介紹語相似,“這裏的LV包和正品一樣。專櫃20000元的GUCCI手袋,我們這1000多元。”
張永芳和阿鵬的生意和遊走在大街上的“拉客仔”有直接的關係。
據一名“拉客仔”介紹,他們將客戶帶到商鋪,成功賣出一款高倣包後,會獲得幾十元到上百元不等的提成,提成由售假商戶支付。其提成的價格算下來,也是高倣包售價的十分之一,“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拿到近千元”。
買包附送香港購物票據
張永芳在向客戶推銷時,也會提醒客戶,如果是送朋友,就要告訴他們這是高倣包,不要配任何的票據。如果是做微商或者是海淘,最好將包裝和票據做好,“反正專櫃不接受鑒定。”
專做海外代購的微商張悅,其所售的所有奢侈品,都是來自白雲皮具城的高倣貨,“只要有渠道,可以在廣州完成海外代購所需要的各種手續。”張悅説,如果想做這門生意,親自跑一趟白雲皮具城,聯係幾個商家作為貨源,海外代購的所有手續,對方都會找“路子”做好,這樣客戶很難分辨包的真假。
阿鵬和很多商家,都有這樣的“路子”。
“他們從我這裏拿貨後,通過偽造包裝、發票和快遞信息,讓高倣包和正品看起來一樣。”阿鵬説。
阿鵬手機裏存著不少行業內的合作商,其中有在香港的“水客”。
阿鵬介紹,他們最常見的操作,是微商訂貨後,通過“水客”將高倣包大批量地帶到香港,再從香港向內地發貨,制造出清關信息來模擬海外代購程序,從而達到以假亂真。
他們也有針對散客的,已經做好各種手續的假貨。
3月15日,新京報記者在阿鵬的店鋪內花1350元人民幣,購買了一款正品價格為8600港元(折合人民幣約7360元)的高倣GUCCI手袋,加上140元的包裝費和假發票等費用,驗證了阿鵬所説的假貨“一條龍”服務流程。
在阿鵬提供給新京報記者的高倣GUCCI手袋包裝盒中,包含了香港海關完稅貨品許可證、印有GUCCI商標的商品購買單據、銀聯消費單據以及相關發票等造假票據。
經過阿鵬和水客的協作,假包的發貨地變為了香港島銅鑼灣軒尼詩道555號SOGO崇光百貨G28商鋪。如果沒有海外購物經驗的人,很難判斷這些收據的真偽。
新京報記者走訪白雲世界皮具貿易中心及桂花崗小區的多家商戶,他們稱都能提供這樣的造假服務,“這就是高倣奢侈品圈裏眾所周知的潛規則。”一名商戶稱,現在做海外代購的微商是主要客戶群,除了包包質量,背後的整套假手續如果不做好,也很難做生意。
3月20日記者在北京收到高倣奢侈品假包及全套的假冒票據。
國際物流信息造假
“海外代購最常見的是走香港的流程,但一些代購微商和海淘,還涉及歐洲、美國等國家和地區的造假代購。”阿鵬介紹,這是另外一種制假流程——“異地上線”。
所謂的“異地上線”,是客戶在阿鵬這裏買到假貨後,將假貨發往國外,再通過國外的接收人將假貨發到國內銷售,或者直接和一些物流公司合作,制造假的快遞信息來偽造國外代購、發貨流程。
“前者成本較大,必須在國外有接收人。”阿鵬説,後者只需要有固定的物流公司進行合作,成本較小。
在阿鵬的介紹下,記者聯係上一個自稱是中港國際物流貨運公司工作人員的李桐。李桐稱,他們長期和微商以及海外代購合作,制造假的物流發貨信息,客戶不需要將物品郵寄到國外進行轉運,只需要提供國外發貨地址、國內轉運物流公司的運單號、收貨人的聯係電話以及姓名,就可以制作假快遞信息。
3月16日,新京報記者在一家店內以1500元的價格,購買了一款正品售價為1390歐元(約人民幣10560元)的GUCCI手袋,告訴老板這件貨物需要做意大利發貨流程。隨後,商鋪老板將記者帶到桂花崗小區附近,由一個專門做假奢侈品包裝的商鋪,打印制作了意大利威尼斯某商場的購物小票、刷卡交易記錄及發票。
假的票據信息制作完成後,記者將此手袋及單據,通過一家知名快遞公司寄往北京,並將運單號、收貨人及聯係人等信息,發給了李桐。
10分鐘後,李桐向記者發來了國際貨運信息。
快件信息顯示,2019年3月13日,快件從Italy-Venice(意大利—威尼斯)發出;3月14日20時9分,快件到達中國廣州海關;3月15日5時32分,海關滯留清關及商檢中;3月16日6時55分,清關完畢,海關已放行;3月16日15時20分,快件到達廣州白雲轉運中心;3月16日18時27分,係統轉國內快遞公司。
然而,快件實際的發出地址在廣州,發貨時間在3月16日20時許,中港國際物流公司制作了整個虛假的國際物流流程,來銜接記者從廣州發往北京的假貨快遞。
像這樣制造一單假物流信息,只收費12元。
為了讓快遞信息看起來更加真實,李桐稱還可以根據他們制作的國外運單號,在“快遞100”的官網中進行物流信息查詢。
新京報記者根據李桐發來的運單號進行查詢,能查詢到快件從意大利威尼斯發出的假快遞信息,負責承運的快遞公司為“香港遠航國際物流有限公司”。新京報記者在香港遠航國際物流有限公司的官網中,依舊能查詢到上述信息。
香港遠航國際物流有限公司,1997年成立於香港,是一家擁有國際貿易、商品清關代理及快遞服務資格的物流公司。根據李桐描述,他所在的中港國際物流屬於香港遠航國際物流有限公司,公司可以通過偽造國際快遞單號和物流信息來為客戶提供完整的購買程序以及清關服務,“這其中包含眾多做海外代購的商家。”李桐説,以這樣的物流信息,收貨人一般都會確信貨發自國外。
售假與打假的“江湖”
資料顯示白雲皮具城位於廣州市白雲區解放北路,有著10餘年的經營歷史。皮具城周邊民宅一直是商家們的臨時倉庫。緊挨商場的桂花崗小區被很多售假商家租下,改造、裝修成為售假集散地,通常大門緊閉,需要有行內人打招呼才能進入。
為阿鵬拉來生意的“拉客仔”陳星説,“這裏就是一個江湖”。
小區內外經常有人坐在凳子上放風,他們拿著對講機相互溝通,只要有生人或者是車輛進入,放風的人會立即聯係各個商家。
陳星帶記者進入商鋪的時候,先會通過放風人群,向他們使了眼色或者打了招呼後,才能進入小區,到了房間門口,陳星按了門鈴,房間裏的人通過貓眼確認了“拉客仔”的身份後,才開門迎客。進入門後,墻上會有監控畫面,屋外、屋內的監控畫面一應俱全。監控旁邊會有人專門負責對監控畫面進行觀察。
新京報記者走訪多家商鋪發現,均有“拉客仔”、放風人員、監控觀察人來負責相應的工作。
在白雲皮具城門口,多處設置了警示牌:嚴禁攜帶、儲存、銷售假冒偽劣産品!小心“拉客仔”誤導您到商場外購買假冒知名品牌箱包!
但這些警示對於專門售假、購假的人來講,絲毫不影響高倣貨的買賣。
在陳星看來,在這個售假江湖中,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套反偵查的合作方式來躲避檢查,當地警方的警示牌對他們“不起作用”。
近年來,廣州當地警方以及市場監管部門曾多次對白雲皮具城以及附近的售假行為進行打擊,但阿鵬等人並未受到影響,依然售假。
2019年3月15日,正值消費者權益保護日,白雲皮具城周圍有市場管理人員進行巡邏,但是陳星等“拉客仔”依舊在皮具城周邊出沒。
“品牌所有人應參與打假”
北京市京師律師事務所張新年律師表示,從制假、售假、快遞公司協同作假等多方主體共同打造的假貨“一條龍”産業鏈來看,其行為從本質上講是一種共同侵權的行為,若其銷售數額達到5萬元以上的則涉嫌共同犯罪。
隨著電商時代的來臨,商品市場的監管法則對電商卻呈現出不適應的狀況,使得電商這一行業滋生出了許多亂象。張新年表示,隨著2019年1月1日,我國《電子商務法》正式實施,包括微商在內的網商都必須依法辦理市場主體登記,即辦理正式的營業執照。
《電子商務法》出臺後,微商、代購也需要登記和納稅,朋友圈賣貨也被納入監管。張新年律師稱,“我國在規制制假、售假行為中,也基本上實現了有法可依,無論是民事追責、行政處罰,還是刑事追責,法律都提供了有力支撐”。
中國消費者協會專家委員會委員、北京市法學會電子商務法治研究會會長邱寶昌介紹,互聯網海淘、跨境電商具有隱蔽性、跨地域性,完全查處很難,但中國政府及市民對制假售假應該零容忍。
邱寶昌表示,對此我們應該加強技術投入,用網絡來監管網絡,對制假行為進行打擊;其次,應該建立信用,進行誠信建設,對違法者進行行政處罰,追究刑事責任,讓不法分子寸步難行,對違法者依法嚴懲,用信用來制裁違法經營者,效用更持久。只有信用監管和刑事手段多管齊下,才能真正進行治理。
針對很多奢侈品店不提供查驗服務情況,邱寶昌表示,品牌所有人不僅僅要維護好自己的利益,也應積極維護市場,為消費者提供鑒別服務。
“就目前來説,消費者想依靠自己進行維權還很難,各方應配合消費者進行維權工作,”邱寶昌稱,“如果買到假包,消費者可以保留進貨渠道、下單等證據,向消費者協會、市場監管部門進行投訴,或和售賣假包的電商平臺溝通解決,也可以通過訴訟來維權。”(文中張悅、阿鵬、王成華、李桐、張永芳、陳星均為化名)(記者 遊天燚 實習生 王佳珺 攝影/新京報記者)
(原標題:假代購調查:高倣GUCCI包變身微商“海淘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