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奈保爾文風硬朗簡潔,帶有些許冷峻、幽默
文學諾獎得主、印度裔英國作家V.S.奈保爾於本月十一日去世,享年八十五歲。
本期「書海漫遊」刊發青年作家葛亮以及《中國文藝評論》雜誌副主編胡一峰有關奈氏作品的解讀,以為哀悼。
讀奈保爾,由《印度三部曲》開始,之後很久未再次拿起他的作品。奈氏與拉什迪、石黑一雄並稱為「英國移民文學三傑」。但相較石黑的優雅疏離,總覺得他的文字中潛藏戾氣,隱隱暴力滲透於字裏行間,如虬枝入岩,有種乾涸的陰暗。/作者:葛亮,小說家,學者。
著有《北鳶》、《朱雀》、《七聲》、《戲年》、《謎鴉》、《浣熊》等。
慶幸的是,在我寫完《七聲》之後,讀到了奈保爾的少作《米格爾街》。之所以說慶幸,因為如果及早讀到這本書,可能會影響我的寫作觀。斯文特拉說,每個作家都應該為自己的成長寫一本書。《七聲》是這樣一本小說,它匯聚的是這時代於我人生的陪伴。人事久違,似雲過眼,如水穿石。寫人間煙火,也寫無奈掙扎。這些人,激盪不拘有之,冷靜觀照有之,多少是存着一點希冀的故事。
人生戲劇
《米格爾街》寫成長,卻叫人絕望。這絕望以興高采烈的方式演繹,分外令人心頭一凜。在英殖民地千里達首都西班牙港的一條小街上,晦暗邊緣環境中,一群人卻生活得熱氣騰騰。「我們這些住在這裏的人把這條街看成是一個世界,這裏所有的人都各有其獨到之處。」他們以各自的方式上演人生戲劇,專注得近乎執念。
被稱為「哲學家」的木匠波普從未成功打上一件傢具,半生都在做着「叫不出名堂的事」。這與無名人(nobody)堪稱完美的配對,內裏暗藏的鄭重理想,卻讓人唏噓。如果伊萊亞斯為了一張二等劍橋學院的考試文憑孜孜以求,會計師霍伊特矢志不渝的民間教育事業,尚算是高尚;那麼波普的偷竊、喬治的風月生意、大腳短暫的拳師生涯,則近乎鬧劇。但因為一個孩子的眼睛所見,即使鬧劇,竟然也有了肅穆的底裏。《煙火師》中記了「我生平見過的第一個手藝人」摩爾根,在受盡冷眼後,以破釜沉舟的方式縱火,證明了自己的事業。「這是人們第一次領略摩爾根的煙火竟是如此美麗,人們感到過去嘲笑他是有些過分了。後來儘管我到過許多國家,可我從沒看到過那天晚上爆發出的煙火那麼壯麗輝煌。」
物是人非
不得不說,《米格爾街》上的每個人,居於日常,都有着令人心酸的表演性。但似乎沒有一個,如同《布萊克‧華茲華斯》中的主人公,有着動人的悲壯。他的出現與消失,都帶有了寓言的性質。他是少年「我」最初的人生導師。當我問起他的職業,他回答道:「我是詩人」。
在「我」與他相處的時光,他只寫了一行詩:「往昔幽深而美妙」。
他告訴「我」:你也是一個詩人。你成了詩人後,任何一件事都想哭出來。
因為華茲華斯驚鴻一瞥,世俗而響亮的米格爾街,有了蒼涼的詩意。哪怕他已消失,而「我」也因此有了成長,學會了像詩人一樣哭泣。
海特對這個少年說,所有人長大後,都會離開。
長大,似乎成為一個在期盼中而並不清晰的標的。想起林克萊特的《少年時代》,用十二年講了一個關於時間的故事。也許不完美,但是足夠真實。物件,人事,風景。全然是有關成長的陪伴。在這期間,你的懷疑、依戀、過往與當下,都有了明證。這便是物是人非的意義。
我們心中都有一個米格爾街,是生命旅途的最初陪伴。它或許喧囂、安靜、壓抑、蒙昧,卻真實如夢境,在每個人的命運軌跡打上烙痕。這條街道是人生皇然大觀的幽暗後台,讓我們在旁觀中觸碰,鍛煉生澀的演技。為這回不來的街巷下註解,一如輓歌,哀而不傷。我在《戲年》序言所寫,說到底,人生的過往與流徙,最終也是一齣戲。導演是時日,演員是你。
(文中小題為編者加)